世 界 说

余 佩 桦

马来西亚建国后首次发生的国家元首提前“退位”事件及继任人选的选择，将再次牵动马来西亚民选政府与王权之间微妙的权力博弈。

1月6日，马来西亚国家皇宫宣布，轮值担任马来西亚国家元首的吉兰丹州苏丹穆罕默德五世，辞去最高元首职位，但未公布辞职原因。在过渡期间，马国最高元首职务将由最高副元首、霹雳州苏丹纳兹林沙（Nazrin Shah）代理。这是马来西亚独立建国以来，第一次有国家元首在五年的轮值任期结束之前自行“退位”。

主动退位的马来西亚元首穆罕默德五世/视觉中国

在施行君主立宪制度的马来西亚，其国家元首是由联邦内拥有君主的九个州属的马来君主轮流担任。马来西亚虽然是君主立宪制，但实际上，最高元首在少数重要政务上有”自由裁量权”，九个世袭君主在马来文化与宗教上有颇高的影响力。在2018年5月政党轮替后，马国政坛有许多关系到政治改革的重要人事的任命要陆续进行，需要最高元首的”御准”。这也使得这次最高元首更迭格外引人关注。

1月7日上午，九名马来君主中的六名在吉隆坡国家皇宫召开会议，决定在1月24日选举下任最高元首与最高副元首，当选的两人将在1月31日宣誓就任。退位事件的主角穆罕默德五世和另外两名苏丹─雪兰莪州苏丹、彭亨州苏丹则没有出席这场会议。同日，作为民选政府权力中枢的总理马哈蒂尔对马国媒体表示，政府接受穆罕默德五世辞职的决定，希望九名马来君主组成的"统治者会议"尽快选出新元首。

即便官方并未公布退位理由，但有熟悉当地政情的人士对世界说表示，穆罕默德五世宣布退位的主因，是因为他失去了九名马来君主中的多数支持。导火索则可能是穆罕默德五世与一名俄罗斯籍女性近期缔结的婚姻。

网上流传的两人婚礼现场照片 / Facebook

2018年11月2日，穆罕默德五世以医疗原因向统治者会议告假两个月，由霹雳州苏丹纳兹林沙代理元首。但随后，社交网站与俄罗斯媒体却传出穆罕默德五世与前“莫斯科小姐”沃沃蒂娜（Oksana Voevodina）举办盛大婚礼，沃沃蒂娜随后依马国婚姻法律改信伊斯兰教的照片。

沃沃蒂娜与默罕默德五世的合影，着伊斯兰教装扮 / 网络

面对马来西亚内外关于国家元首突然与外国女子结婚的关切，穆罕默德五世与马来西亚皇宫迄今都并未就此发表正式公告。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在11月29日也表示，他未接到国家元首在国外结婚的通知。

穆罕默德五世作为最高元首与吉兰丹苏丹，与外国人结婚并不违反联邦与其州属法律，不过马来西亚最高元首一向肩负”马来种族与伊斯兰教”守护者的形象。一名熟悉马国政治情势的当地媒体人对世界说表示，穆罕默德五世在海外突然结婚与他的请假原因不符，且被认为恐有损元首一职的形象，从而导致了“统治者会议”中其他各州马来君主的不悦。

《马来西亚联邦宪法》规定，马来西亚最高元首的自由裁量权包括指定总理人选，该人选需要来自国会下议院，且获得多数下议院议员的信任；延迟签署法律30天；任命公共服务委员会、选举委员会；拒绝总理提早解散下议院的要求；要求召开“统治者会议”讨论涉及君主特权的事务等。不过，最高元首的职权行使，大部分仍需遵循马来西亚民选政府的总理与内阁、统治者会议、伊斯兰委员会等法定顾问的建议。

这次辞职退位的吉兰丹苏丹穆罕默德五世，是从2016年12月13日出任马来西亚第15届国家元首。上述马来西亚媒体人对世界说表示，在2018年5月由马哈蒂尔领导的新政府上台后，穆罕默德五世基本支持马哈蒂尔的改革方案以及对于旧政府弊案的调查，并未运用程序上与文化上的权力，多加干涉内阁执政。按照马来西亚政制，穆罕默德五世原本的国家元首任期结束时间应为2021年年底。

谁来接棒

当前马来西亚最高元首轮值名单的下一顺位为彭亨州苏丹，接着是柔佛州苏丹和霹雳州苏丹。法律上，所有君主的地位包括投票权都是平等的，但实际上各君主的学识、声望、政经实力有所差别。

据《马来邮报》报道，只有当“统治者会议”通过秘密投票决议轮值名单的第一顺位人选因身心衰弱或其他原因而不适任，或是该人选还未成年时，第一顺位人选才会被拒绝接任最高元首之位。此外，第一顺位人选也可以主动放弃接任最高元首，把机会让给下一顺位者，直到有人接受。

选举最高元首是马来君主的绝对权力，民选政府不能插手。当前，马来西亚还留有《煽动法令》，禁止包括国会议员在内的国人质疑君主制。执政党希望联盟竞选宣言承诺废除《煽动法令》。

据上述报导，《马来西亚联邦宪法》还规定，马来君主当上国家元首后将受到若干限制：包括不能行使其州属苏丹除“伊斯兰宗教领袖”之外的权力，也不再获得属于州苏丹的工资；不能接受任何有酬劳的政府或企业职位，不能活跃地参与任何商业公司运作；不可在未获“统治者会议”同意的情况下，非因国事访问而离开马来西亚联邦超过15天。

按照轮值顺序，穆罕默德五世退位后，下一顺位的君主应是彭亨州苏丹阿末沙（Ahmad Shah）。但相较其他君主，彭亨州皇室的政治影响力相对较弱。阿末沙本人的健康不佳，当前该州即由王储东姑阿都拉（Tengku Abdullah）摄政。因此阿末沙可能会拒绝接任元首或提前退位，让东姑阿都拉接替彭亨州苏丹之位与国家元首。

现在的君主接任人第一顺位：彭亨州苏丹阿末沙 / 网络

如果彭亨州苏丹决定放弃接任，排序在后面的是柔佛州苏丹依布拉欣·依斯迈（Ibrahim Ismail）。柔佛苏丹接任元首，可能是马哈蒂尔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柔佛州苏丹一向是马来半岛政治与经济上最强势的马来君主。柔佛是马来半岛最早进行经济现代化，和最晚落入英国人管制的州属。柔佛皇室从19世纪中期便积极发展胡椒与甘蜜产业，引入现代行政体制，丰厚政经实力。柔佛皇室的商业版图如今遍布柔佛州内与对岸的新加坡。

柔佛州在马来西亚南部，与新加坡仅隔一道柔佛海峡 / Wikipedia

长期以来，柔佛州苏丹经常给予州政府行政上的指导，也不时与联邦政府起摩擦。1992年，时任总理的马哈蒂尔以当时柔佛州苏丹依斯干达（Mahmud Iskandar）殴打球队教练的丑闻为由头，推动马国国会修宪，撤销对马来君主的法律豁免权。对于柔佛皇室参股的中国地产商碧桂园”森林城市”，马哈蒂尔多次严词批评项目将成为外国人居住的”飞地”。

在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布执政时期，位于柔佛新山的森林城市项目就曾因填海与垦地的信息不透明，在2014年中引发联邦政府环境局勒令停工，并要求重做环境影响评估，直到2015年初开发商缩减三成项目面积才获准复工。（详见《马来西亚政坛博弈下的碧桂园森林城市》）

当地时间2017年2月21日，马来西亚新山，碧桂园森林城市项目 / 视觉中国

2018年12月5日，已改由希望联盟执政的柔佛州政府宪报显示，当地一个国家公园“龟咯岛（Pulau Kukup）”的国家公园地位被撤。导致约有1.2个北京奥森公园面积的800公顷土地的所有权，从州政府名下转移到柔佛州苏丹名下。此举又引发马哈蒂尔领导的联邦政府抗议与国家元首的关切。

不过，适用于国家元首的行为禁令，可能有碍柔佛州苏丹的商业利益。

熟悉马国政情的人士告诉世界说，按照当前局面，柔佛州苏丹不一定愿意接任国家元首。柔佛苏丹一向反对马来西亚联邦政府插手柔佛当地事务。而拒绝接任国家元首这一联邦层级的职务，可进一步鼓动“柔佛种族”与联邦层面对立的情绪、获得民粹支持，进一步巩固柔佛苏丹在本州内的声望。但另一方面，如果柔佛州苏丹同意接任元首之位，他则很可能运用职权与文化影响力，更为频繁地与马哈蒂尔领导的联邦政府起冲突。

轮值表中排在柔佛州后面的是霹雳州皇室。如果霹雳州苏丹接任，可能是最有利于刚经历执政党轮替的马来西亚政局的方案。

2018年5月9日大选开票当晚，居中协调王室与希望联盟，确保马来西亚民选政府政权和平转移的人士，正是现任最高副元首、霹雳州苏丹纳兹林沙。

纳茲林沙是哈佛大学政治经济与政府学博士、肯尼迪政府学院公共政策硕士，在民族与宗教关系、经济发展等领域有广泛著述。霹雳皇室家族在马来西亚颇受尊敬，纳兹林沙在2014年逝世的父亲阿兹兰（Azlan Shah）也曾担任联邦法院首席大法官、霹雳州苏丹和国家元首。

纳兹林沙与家人 / 网络

马来西亚南方大学助理教授潘永强对世界说表示，政党轮替后，马国政坛有许多重要人事的任命要陆续进行。未来还有联邦法官、中央选举委员会成员等涉及政治改革的人事任命。这些任命在程序上需要国家元首的“御准”。纳兹林沙具有国际视野，较为清楚王权与民选政府之间的权力分际，可能对于马国新政府的改革较为有利。

不过，下任的国家元首的推举，也可能不会按照当前的轮值表顺序。

人民公正党智库政改研究所所长王维兴告诉世界说，1979年3月吉兰丹苏丹在最高元首任内驾崩时，本应由霹雳苏丹接任。但当时霹雳州苏丹不想到中央担任元首，才由彭亨州苏丹接上，形成了新的轮值顺序。但如今也有人主张要改回过去的轮值顺序，如果这种观点获得接受，吉兰丹州苏丹辞职退位后，就该由霹雳州苏丹接任。

王权为何牵动政局

马来西亚的体制虽名为君主立宪制，但实际上国家元首与部分州属的君主，仍拥有颇强的政治影响力，不仅像多数欧洲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君王那样只拥有“仪式性”权力。

各任马国最高元首、各州皇室对于政治与经济活动的影响力不一，视各州宪法规定及皇室和执政党的实力而定，且实际运作也不尽然与法律规定一致。

从英国殖民时期，各州的马来君主就被赋予“伊斯兰教领袖”与“马来民族特殊地位守护者”的角色。而带领马来西亚走向独立的马来人政党巫统，更是把王室、伊斯兰教与马来民族这三个概念，塑造为“命运共同体”，通过族群政治来巩固多数人民对该党的支持。

这一传统政治格局，让在族群问题敏感的马来西亚，除了马哈蒂尔，多数从政者几乎不可能留下公开与马来皇室产生冲突的纪录；更遑论将马来君主有违法之虞的干政行为告上法院。

在马来西亚独立之初，马来西亚宪法的若干含糊之处，就给予马来君主施展政治权力的空间，以致曾出现了部分马来君主严重干预政务的事件。

纵观马来西亚独立后的政治领袖中，只有现任总理马哈蒂尔，在上一次执政时期曾有过公开力抗马来君主的纪录。

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 / 视觉中国

在上一个总理任期内，地位格外强势的马哈蒂尔在1980年代两度推动修宪，限制马来君主的权力。1992年柔佛州皇室丑闻爆发后，马哈蒂尔还推动马国国会修宪，撤销对马来君主的法律豁免权。

1994年，马哈蒂尔再度推动修宪，限缩“最高元首”延迟签署法案的权力，规定最高元首若未在30天内签署某个法案，法案仍将自动生效。

直到2008年以后，原执政党巫统因受反对党挑战而渐趋弱势，在部分州属，马来君主的影响力才重新上升。

厦门大学南洋研究院副教授张淼对世界说表示，如今刚上台半年多的希望联盟政权仍相对弱势。希望联盟与原执政党国阵之间，还在进行包括策反“跳槽议员”等激烈政治斗争。民选政治人物和执政联盟的相对弱势，为各州的马来君主参与介入政经事务，再次提供了有利条件。

年过九旬的马哈蒂尔如今年事已高。当前，马哈蒂尔在新政府中还有众多更为紧要的改革任务，且亟需强化其政党土著团结党的势力，土团党在执政联盟当中国会议席最少。因此，马哈蒂尔和现政府未必会愿意扩大与王权的政治对立。

至于当前国会最大党─人民公正党党主席、“候任总理”安瓦尔，在2018年5月获得马来西亚最高元首特赦提前出狱后，更频频对王室示好。安瓦尔的为政作风一向圆滑。未来他若顺利按照政治契约上台、接替马哈蒂尔担任总理，当王权与民选政府出现冲突时，安瓦尔冒着失去马来族群支持的风险与王权直接冲突的可能性也不高。

2018年5月16日，马来西亚前副总理安瓦尔获释出狱 / 视觉中国

未来，马来西亚民选政府与君权之间的关系，也视乎各州马来君主们组成的“统治者会议”对于下任最高元首人选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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